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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 現世·十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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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上的月亮很圓,好像有人拿著銀色的剪刀,在漆黑的夜空中剪出了一個洞。

一千年前,那一晚的月亮也是如此皎潔。

我躺在溫熱的血泊裏,神色恍惚地望著遙遠的光輝。

身體已經不再寒冷,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臉,腦袋只剩下黏糊糊的觸感,抽搐和痙攣也微弱下去,我讓自己望著月亮,不去看鮮血滿地的庭院,不去註意翻倒的屏風和破碎的肢體。

視野黯淡,黑暗中唯有那一抹光芒微亮。我伸出手,想要去碰一碰那天上的月亮,但手臂已經沒有力氣,連擡起手指都變得吃力。

……

今天也是滿月之夜。

夜半之後,東京的街道陷入沈寂。屬於人類的時間到此為止,繁華和喧囂如夢境散去,孤零零的街燈在黑暗中垂著頭顱,空氣裏有什麽東西的氣味變了,一股無形的寒意如夜霧在四周彌漫。

鬼的數量太多了。

戴著花牌耳飾的少年身形緊繃,他一開始還能敏銳地帶著我在各條街巷之間奔跑,但隨著夜色逐漸加深,人流不斷變得稀少,失去人群的掩護後,他不得不帶著我躲了起來。

“抱歉。”

漆黑的烏鴉離開窗棱騰飛而起,這裏是鬼殺隊隱藏在東京的據點之一,普普通通的旅屋位於隅田川東面的地區,豎起竹籬的玄關處掛著紫色的暖簾。

盯著別人看是不禮貌的行為,我在內心譴責自己,然後繼續盯著面前的少年。

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,但還是端端正正坐得筆直。

“就目前的情況來看,我們可能得在此處等待支援。”他很認真地安撫我,“我已經將消息傳達給主公了,在附近執勤的柱們很快就會趕過來。”

在東京都地區執勤的柱有三位,除了笑瞇瞇的忍小姐我在三越百貨屋見過一面——那時候我以為她只是普通的職員——其餘兩位都是我沒有見過的面孔。

水柱,富岡義勇。

風柱,不死川實彌。

兩人的自我介紹十分簡短,後者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,還是沒忍住開了口:

“你認識鬼舞辻無慘?”

“這件事說來話長,我們認識挺久了。”

交換情報理所當然,我並不會感到不自在。但忍小姐眉眼一彎,朝不死川實彌先生露出親切和煦的笑容:“阿朝小姐身上還有傷。”

不死川實彌先生嘖了一聲,沒有再說話。

——看起來兇巴巴的一個人,也許只是看起來很兇罷了。

旅屋今晚沒有滿客,住宿的都是鬼殺隊的隊士。忍小姐幫我包紮好腳踝處的傷口,親切地問我需不需要人陪同。

我說我很好,於是忍小姐將她最新研制的毒藥交給我,去了房間外的走廊上守著。

夜晚的世界是鬼的主場,由於鬼的數量太多,考慮到風險,最合理的方案是等到天亮之後再行動。

這次的任務不是消滅鬼舞辻無慘,而是將我安全帶回鬼殺隊的本陣。

產屋敷耀哉十分能忍,千年的宿敵已經兩次晃到眼前了,真虧他還能沈得住氣。

漫長的夜晚沒有人入睡,不知道為什麽,我並不緊張,也不覺得害怕。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,好像我在等著什麽,我等這一刻已經等得太久了。

我坐在窗邊,看著高高懸掛在夜空中的月亮。

月亮逐漸西沈,從天空朝大地墜下。

時間一點一點流逝,直到接近黎明破曉的時分。

快要天亮的時候,我去了一趟廚房。廚房裏站著佩刀的鬼殺隊隊士,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精神緊繃了一整夜,肚子餓得咕咕叫,終於忍不住摸著黑來到廚房覓食,和我碰了個正著。

他有些害羞地朝我點點頭。

冷卻的竈釜裏有昨晚剩下的米飯,置物架上有幹凈的碗筷。我伸出手,手指快要碰到碗的邊緣時,背後忽然躥起一股涼意。

我改變主意,一把握住砧板上的菜刀,那只鬼攜著腥風從藏身的陰影裏一躍而出,“小心!!”那個隊士大喊一聲,拔刀的瞬間被鬼一口咬住肩膀,鋒利的牙齒沒入血肉,生生將他握刀的手臂從關節處撕扯下來,噴濺出來的鮮血染紅了天花板。

“在這裏——!!”那只鬼發出狂喜的聲音,“她在這裏——!!”

黏稠溫熱的血液滴到臉上,我想都沒想,猛地擡手將刀刺入鬼的口腔,我將自己整個人的重量都壓了上去,刀尖切進它的喉嚨,幾乎要穿透它的後腦勺而出,但這依然無法阻止它高亢刺耳的嘶鳴。

“快讓開!”罡風襲來,我及時矮身,鋒利的刀光在空中一閃,富岡義勇先生一刀砍下那只鬼的頭顱,慘白的頭顱滾到地上,猩紅的眼球瘋狂轉動著,以抽搐般的聲音不斷高喊:“在這裏!!在這裏!!”在寒冷的地面上化為了灰煙。

“阿朝小姐。”炭治郎的身影出現在門邊,他朝我奔來,一把將我扶起。

他的聲音繃得很緊:“我們被發現了。”

那些鬼來得極快,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一般,眨眼就將旅屋圍了起來。

建築物在戰鬥中被銷毀大半,坍塌的房梁之間露出已經快要見不到月亮的天空,我將失去手臂的隊士扶到隱蔽的安全處,“刀。”他對我說,“請拿著我的刀。”

我已經很久沒有握刀了。

我力氣太小,從以前起就一直斬不斷鬼的頭顱,但我可以切下鬼的手臂、腿腳,消耗他們再生四肢時需要花費的體力。

鬼的數量太多,有三位柱在場也無法輕易脫身,那些鬼前仆後繼地湧上來,仿佛拖延時間一般,為的只是將我們困在原地。

“這邊!”炭治郎一把抓住我的手,不死川實彌先生和富岡義勇先生在前面開路,忍小姐緊隨其後,眼見前方終於開出一條豁口,鬼的哀鳴忽然終止,空氣裏的塵埃停止浮動,沈重的威壓像巖石一樣壓下,身為上弦一的黑死牟站在那豁口處,推刀出鞘。

我猛地將炭治郎按下去,淩厲的刀鋒切開空氣橫掃而來,那攻擊範圍寬廣得不可思議,身後的房屋發出巨船沈沒般的聲響,從半腰處坍塌崩裂。

不死川實彌先生和富岡義勇先生一前一後對他發起夾擊,他架住從背後襲來的刀鋒,輕輕一閃便避開了正面而來的角度刁鉆的攻擊,兩人調整呼吸,再次朝黑死牟的要害砍去,這次他沒有閃避,而是正面迎擊,詭異的紅刀刀尖挑起,急速揮向近身的兩人。

空氣震蕩,刀與刀相交發出刺耳嗡鳴,身為鬼的黑死牟占有壓倒性的力量優勢,不死川實彌先生青筋暴出,富岡義勇先生咬緊牙關,最後還是被可怖的一擊掀得飛了出去,落地之後就地一滾,還未來得及調整身形,黑死牟的下一刀已經攜著山岳般厚重的威壓掃蕩而來。

忍小姐在最後一刻險險將兩人推出那半月形的攻擊範圍,一切都在幾息之間發生,實力的差距過於明顯,能夠行動的只有柱,而普通的隊士動彈不得。

炭治郎掙紮著想要爬起來戰鬥。

我做出決定。

“繼國巖勝!!”

揮刀的動作一頓,四百多年未曾被人提起的名字似乎觸碰到禁忌的記憶,那個身影一刀振開圍攻而來的三人,轉頭朝我看來。

猩紅的六目凝在我身上,他極其緩慢地開口:“……你……”

他原本的打算可能是先解決在場的其他人,但他在那一刻改變了註意。

“阿朝小姐!”

炭治郎猛地揚手揮刀,踉蹌著揮了個空。

眼前一花,我聽到耳邊響起風鳴,視野再次恢覆清晰時,已經被黑死牟拎在了手裏。他一手提著刀,另一手捏著我羽織的衣領邊緣,詭異的六只眼睛齊齊盯著我的臉:“……你是誰?”

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,因為他早就不記得那間茶屋。

“我沒讓你碰她,黑死牟。”

陰冷森寒的聲音響起的剎那,黑死牟的手臂從手腕處整齊斷裂。上弦的身體再生速度極快,溫熱黏稠的血液從傷口湧出,濺落到地面上的瞬間,新的手掌已經從斷口處長了出來。

“……”

黑死牟後退一步,頭顱微垂沒有出聲。

我回過神,鬼舞辻無慘涼聲吩咐:“把鬼殺隊的人解決掉。”

會死。

這樣下去,所有的人都會死。

“阿朝小姐!!”那是呼喚我的聲音,但鬼舞辻無慘死死扼著我,我無法掙脫。他將我困在他懷裏,打算讓我看著其他人去死。

義勇先生和實彌先生極其勉強地拖住黑死牟,我看到戴著花牌耳飾的少年試圖朝我跑來,看到忍小姐斂起笑容,目光如刀鋒筆直銳利。

時間好像慢了下來,我仿佛看見遙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了熹微的光線。

“……無慘。”我擡頭喚他。

在他低頭的那一瞬間,我扯住他的衣領,拽下我親手挑選的那條領帶,壓著他的嘴唇吻了上去。

紅梅色的瞳孔倏然收縮,鬼舞辻無慘的表情陷入空白,我捧住他的臉,毫不猶豫地加深這個吻,順著微微開啟的唇隙找到冰涼柔軟的舌頭。

在那個短暫的,千年一瞬的縫隙裏,我們像彼此相愛的人一樣擁吻。

他細微地抽了口氣,無意識地環住我的腰。

“朝日子……”他將我的名字含在唇瓣間,含在喉嚨的最深處,咬牙切齒地反覆品嘗,滿懷憤怒、渴望到不可思議地呼喚著那個名字。

他真想殺了我。

鬼舞辻無慘說我恨他,他又何嘗不恨我。

他多麽想殺了我。

他確實應該殺了我。

針劑從袖口滑到手心裏,我握住冰涼的針管,趁著他失神,沈迷此刻無法自拔的瞬間,將針頭對準他的後頸刺了下去。

無慘猛地推開我,微微踉蹌著往後退出一步。毒素開始起作用了。

他擡頭看我,豎瞳裂開,眼眸陰紅。

——我失去記憶的這一段時間,再次成為他未婚妻的這段時間,到底算什麽呢。

我從他的眼中看到不可置信,看到滾燙的憤怒,看到了刻骨的仇恨……還有一閃即逝,仿佛會破碎開來的痛苦。

我脫下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,向前一步。

“……你竟然……你竟然敢……”蒼白英俊的臉龐爬上青筋,鬼舞辻無慘死死盯著我,淬了毒的目光像噬人的蛇。但他暫時被毒素麻痹,沒有辦法擰斷我的脖子,也沒有辦法取他人性命。

我知道他想說什麽:我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他。

我將戒指還給他,輕輕放到他的手掌心裏。

“夢該醒了,無慘。”

太陽要出來了。

漫長的噩夢終於要結束了。

“……朝日子。”

我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奔去。

“……朝日子!!!”

——「你去哪了?」

天氣嚴寒,屋內燒著炭。彌久不散的苦澀藥味蓋過了熏香和炭火的氣息,我的未婚夫坐在賬內,冷漠的語氣每一個字都像結著冰霜。

「你去哪了?」

「你去神社做什麽?」

「為什麽離開這麽久?你是不是路上去了別處?」

回來——回來——

不許走。

那個聲音充滿憤怒,聽起來反而害怕無比。

——「朝日子,你到底要去哪裏?」

我要去哪裏?

率先消失的人是你不是嗎。

一千年前丟下我的人,不正是你嗎。

黎明破裂的方向,在無慘驅使下的鬼攔住了我前方的道路。我繼續奔跑,一把撈起之前掉在地上的日輪刀。

我一直都斬不斷鬼的頭顱。一千年前,被鬼壓在地上撕咬啃食時,我攥著瓷器的碎片,拼命刺它的脖子,紮得雙手血肉模糊,指甲斷裂脫落也沒能割斷那只怪物的脖子。

我攥緊血跡斑斑的刀柄,聽到有人對我說:

「調整你的呼吸,阿朝。」

那個聲音落在我的耳畔,好像有人站在我的身後,溫柔地握住了我的手腕。

「揮刀的方法,你還記得嗎?」

……我當然記得。

耀眼的刀光像流火,劃破了大雪紛紛的黑夜。

看過百遍、千遍,如祝禱之舞般溫柔燦爛的刀法,我一直都記得。

“抓住她,黑死牟!!!抓住她——!!!”

好像有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。

血液在奔湧,身體忽然變得好燙。呼吸聲不斷在耳邊放大,視野清晰得如同水洗。我攥緊刀柄,從那只鬼撲上來的瞬間,刀尖一轉,自下而上遽然一揮!

日輪刀割開堅硬的皮膚,割開可以再生的血肉,斬斷森森的白骨,刀鋒觸到的部分像水一樣分離,像積雪一樣融化,咻的一聲,像離弦之箭射中靶心,巧手的裁縫裁開絹布,那只鬼的頭顱高高地飛了起來。

……

太陽出來了。

金色的光芒突破地平線,大片大片傾灑下來。身體被抽去力氣,我撐著刀跌坐在地。

我坐在初升的朝陽裏,已經沒有鬼能觸碰到我了。光芒切入黑暗,漫漫長夜終於結束了。

我拄著刀,將臉貼到手背上,顫抖著忍了許久,眼淚湧出眼眶,最後還是掉了下來。

——四百年了。

他留下的東西,他留下的刀,依然還在保護我。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感謝在2020-04-17 13:50:25~2020-04-23 16:40:0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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